倪匡与金庸、黄霑、蔡澜并称为“香港四大才子”,各自凭借一身本事共同打造了香港数十年的繁荣文化,是整个香港流行文化黄金时代的缩影。
一笑已经风云过,人间再无卫斯理。
「我最不喜欢读那些所谓励志的书,什么心灵鸡汤那类,教人怎样思想、怎样做人,我觉得这些全部都是废话!……总的来说,那些道貌岸然的书,我全部都不喜欢读。」——倪匡
2009年,周慧敏和倪震结婚,很多人不高兴,爱管別人家事的传媒也多不看好。但有一人却坚定站在他们一边,并在专栏痛骂那些造新闻的传媒。这如此刚烈之人,不是别人,正是倪震的父亲,香港知名作家、华人科幻小说的代表人物倪匡。
曾经日写万字的倪匡,过了古稀之年后便已搁笔不写,偶尔写些评论专栏,也是他口述给别人笔录。虽是科幻小说的大家,但向来入不了一些严肃文学老学究的法眼,然近年香港书展却开始有所转变,2016年以武侠为主题,主角是倪匡好友金庸(倪匡也是获选作家之一),2019年以科幻和推理作主题,轮到倪匡上阵当主角。
封笔不再写小说,这位老人让人看到的更多是他的怪脾气。2008年那会,儿子倪震「偷食」,传媒问他,儿子是否不如他风流得坦荡,他回一句:倪震也坦荡,不然不会去兰桂坊,要遮掩就直接去酒店开房。记者再问,出了这样的事要怎么责罚儿子,他说可能要向马会借五匹马,将儿子五马分尸才行。当儿子结婚了,传媒又找他问上几句,他说儿子结婚不管他的事,「如果我自己娶二房就关我的事」,还搬出两位已逝的老友,「如果古龙和黄霑仍在,他们也一定同意我的看法,可惜他们都死了」。
即使事情与他有关,比如有人在报章上骂他,他也只当人家是放屁。要不是因为太太喜欢看别人骂他的文章,看了之后又要告诉他,他可能连谁骂了他也不知道。他说:「看到别人怎样骂了,又如何?卫斯理会有这种好奇心,我本人一点好奇心也没有。」
然而,老头年轻时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可以任由笑骂的地方。
出生于战乱时代的他,16岁时曾有过很大的抱负,先是辍学到苏州的华东革命大学接受培训,继而当上公安,参加过土地改革和治河工作,甚至自愿报名去内蒙古和东北支援当地建设。但与理想的距离,加上「不羁放纵爱自由」的性格,终让他产生了不满,甚至因为在风雪中拆了木桥烧火取暖而惹下「反革命」罪。于是他骑着朋友为他偷来的马,从蒙古的大草原开始了逃亡,最后凭着他业余刻章高手的本事,用肥皂伪造的图章,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一路南下,辗转逃到了香港,一个让他大半生得以安身立命、功成名就的地方。
虽然曾一度带着他五千多部AV收藏移民到美国,在拥有四个洗手间的旧金山大宅里过着「举头看金门,低头看小鸟」的生活,但却再也没回过大陆。
倪匡也许小说成就不如金庸,但论粤语,却比金庸说得好。倪匡初到香港时已经22岁,过了学语言的最佳时机,但仍视学粤语为当务之急。他写文章回忆初学粤语的趣事,他说自己正式的粤语老师是报馆字房的排字工人,工人领班年叔有训:「唔怕讲唔正,只怕唔肯讲,只要敢开口,人哋就会听。」倪匡将这句话一直牢记在心。
来香港前,倪匡干过的工作跟文字基本上毫无关系,来港后因为没有一技之长,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苦工。对于他来说,那段时间并不算辛苦,至少能赚到钱,每天能吃到美味的叉烧饭。后来成为「写汉字最多」的作家,也不是完全没有根由。倪匡小时候就爱看书,别的小朋友在玩游戏时,他在看书,于是几乎把中国古代名著都看遍了,为他埋下了写作的种子。他说小时候看明清小说,脑子里就会自动产生画面,像制作电影一样。
倪匡相信性格决定命运。走上文字的道路,就可说是源于他的自负。一次看报纸,他和同住的工友打赌,说那种小说他也会写。于是坐言起行,他用一个下午写好了《活埋》,投到《工商日报》,不仅发表了,还得到90元的稿费,比他打苦工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——当然,这笔钱对于往后靠卖字就能年赚两百万的他来说,也不算什么。对于写作人来说,那的确是一个文字有价的美好年代,大部分报刊都设有小说连载专栏,而连载小说是当时工人最主要的消遣物。此后,倪匡继续以「衣其」为笔名,在《工商日报》发表多篇中短篇写实小说,直到很多年后才被有心人找出来,结集为《未成书》出版。那个时期的小说虽然稚嫩,但与往后的小说风格迥异,读来自是另一番味道。
后来到《真报》工作,则是因为倪匡以读者投稿的名义,和《真报》社长陆海安来来回回论战了两个月之长。陆海安倒是有胸怀的人,觉得倪匡这人有趣,便找来见了一面,谈了一个下午后把他直接招到报馆工作。后来在副刊写武侠小说的司马翎断稿,倪匡因读过不少武侠小说,便自告奋勇顶上,续写司马翎的小说。三个月后,刚创办不久的《明报》也找他写小说,倪匡就这样走上了全职作家的路。
至于又是如何开始的科幻小说创作?说起来和金庸有很大的关系。金庸原意是叫倪匡写「时装武侠小说」,故事背景在现代,但人物会武功。写着写着,「时装武侠小说」变成了「幻想小说」,到书要出版时,出版社又给他的小说安了一个名堂——科幻小说,而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小说应该划分在哪个类别。当然后来他说硬科幻就是没人爱看的科幻,倒是气死了不少科幻迷,也为自己惹来一片骂声。华文世界出了刘欣慈这样的硬科幻小说代表之后,很多人认为倪匡的所谓「科幻」,欠常识、漏洞多,连科幻也算不上。也有人说倪匡傲慢,但倪匡却常自称「蠢人」,也说当蠢人最开心。
但无论如何,很多人还是认同倪匡曾经是华文科幻小说的高峰,毕竟他的书曾经陪伴几多少年度过沉闷的课堂或夜晚的睡前时光。倪匡最出名的是科幻小说,卫斯理与原振侠系列尤为人熟知,但科幻不是他唯一的板斧。写武侠时是「岳川」,写政论时是「衣其」,写杂文是「沙翁」,除此之外还用过「洪新」、「魏力」和「九缸居士」写过不同的故事和文章。「倪匡」也并非真名,只是他众多笔名的一个,「匡」字是他随手从《辞海》取来用的。
正因为什么题材都能写,除了自己的创作,倪匡也常常为那些因种种原因断稿的朋友救火,最出名的当然还是为金庸和古龙代过笔,在帮金庸代写《天龙八部》时还故意把自己不喜欢的阿紫写瞎了,旅欧回来的金庸发现计划被打乱,不得不花了很大力气才为阿紫恢复光明。
倪匡在那样的时代成长,学历不高,性格又倔,不管在写作上还是在科学认识上固然有不少局限。他有很强烈的怀疑精神,甚至不相信已有的「科学定论」,比如他曾写文质疑科学界认为蝴蝶是色盲一事。他说:「蝴蝶眼中看出来是不是有颜色,绝对只有蝴蝶才知道,人,不是蝴蝶,是没有可能知道的。」这看似只是子非鱼的哲学诡辩,于是他后面有更详细的说法,他说蝴蝶是色盲虽然是人通过对蝴蝶视觉器官的解剖而得出的结论,但视觉器官并不是视觉成像的唯一决定因素,如果人对接收视觉讯号的蝴蝶脑部缺乏认识,那对蝴蝶视觉器官的解剖定论就值得怀疑。但倪匡提出这个质疑,最想说的可能还是这句话:
「人和其他生物的脑部运作方式固然不同,人和人之间,每个人的脑部运作方式,又何尝相同?所以每一个人就是每一个人,想将一个人的想法代替所有人,根本是绝无可能的事。」
这位写科幻小说、说过「上帝是外星人」又满是怀疑精神的人,80年代的时候却选择了皈依基督。别人问他为何会信教?他说,因为自己跟保罗一样,斗不过上帝,唯有选择信了。
2012年第31届香港金像奖颁奖礼,徐克上台颁发终身成就奖,颁奖前第一句便是:「我真的是看他的电影长大。」大导演先介绍这位得奖者,形容对方是自己很佩服的前辈和老师,当自己成为导演之后,其中一个愿望就是请他来写剧本。徐克又称赞他准时交剧本且对武侠文化有深刻认识,不过那时不知道他有个习惯,就是不改剧本和不开会。大会播放了一段精心制作的短片介绍这位得奖者,最后帘幕拉起,走出来的是倪老先生。
走到领奖台前,倪匡自称已经老得有些站不稳了,还谦虚地说:「刚才的介绍多少是有些『发水』的,大家不要介意。」老头也非常幽默,煞有介事地拿出一份讲稿,却只说了几个字:「多谢大会,多谢大家,多谢!」
这位建树颇多的高产编剧,也值得香港电影说一声感谢的。他编剧的首部电影《独臂刀》,便冲破百万票房,开创了新派武侠电影的热潮,而他自己也成了邵氏电影的主力编剧,与张彻的合作更成为了武侠电影最重要的一个组合——说起来,两人认识也是从打笔战开始的,真是不打不相识;此后又编剧《唐山大兄》和《精武门》,捧红了刚从美国回来的新人李小龙。那句是中国人就知道的「你哋记住啊,中国人唔系病夫」,就是出自倪匡之手。李小龙也是很有主见的人,遇到倪匡,自然擦出火花来,而且倪匡倒是真的打过李小龙,是李小龙叫他打三拳。打完,倪匡感慨:铁板那么硬。
现在很多作家跨界拍电影,其实倪匡当年也曾有机会做导演,有个大导演还表示有意栽培他,但遭到他的拒绝。他拒绝的理由是:「自忖上辈子没做什么事,以致今生要当导演的。」倪匡认为电影导演是一个辛苦的工作,将之与矿工、盐工并列为「三种最辛苦的行业」。
那个总是出钱带着哥们去旅行的金庸,去世快有四年;那个百无禁忌可以叫一声「衰仔」的黄霑,也早在十多年前就不管人间事。那个可以一起大口大口喝酒的古龙更在48岁时就病逝,倪匡为亡友写讣告,奉献上他认为自己写过的最好的文字:「『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』,如今摆脱了一切羁绊,自此人欠欠人,一了百了,再无拘束,自由翱翔于我们无法了解的另一空间。」
老友一个个离世,倪匡已然习惯,「当佢唔嚟搵我咪得囉」。到了已能闻到棺材香的年纪,他最想死后墓碑上刻上四个字:「一个好人」。老头自知并非完人,也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:「多想我生前好处,少说我死后坏话。」
生命的长度对于活到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,也许真的已经不重要,何况他早已凭借自己的想象力,见过未来的世界,正如他在书展的讲题——「无限时空中追寻无限未来」。早在八十年代,金庸就给倪匡赐了「四无」:「无穷的宇宙,无尽的时空,无限的可能,与无常的人生之间的永恒矛盾,从这颗脑袋中编织出来。」